2010-04-04 06:56:25
我听说凤凰早已是一个宛如影视城的游客集散地了。也就是说,它已经被毁了。但一年年过去,游客们似乎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这个城只会被一波波的游客们毁得更彻底,而不会忽然间回归自然。恰好我在湖南,就趁着凤凰彻底变成横店之前,顺便去看一眼,这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中的“茶峒”小城,今天是如何一模样了。
所以,在这个清明节周末,周六的一早,我要加入这一浪又一浪的游客们,去让这个古城的继续被毁掉,尽我的一点力。
长沙到凤凰,通了高速路后,车程也还需要6个小时。过了常德后,一路丘陵,雨后,山坳间一块块的,黄的油菜花,白的萝卜花,时不时间杂着开着矮矮的 紫花的,司机和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山间总有道河流,虽然看上去带些可疑的绿色,似乎是污染过的,但比起江南常见的几乎要凝固的死河流们,远远看着还算清 澈。我可以想象这曾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今天也还漂亮。
司机面前,车前板上,他摆了个毛泽东的半身像,金色的,用的是佛像贴金的那种金色。半身像前,小了几号的,是两大一小的红漆招财猫。两只小招财猫的 身上,金色的字,一只写着招财,一只写着进宝。大的那只,身上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举着个爪子,随着车辆的往前行进,那只爪子不断地前后摇着,招着财。
我想司机大概不知道这招财猫来源于日本。我想,非常可能,司机更加想不到,因为一战二战,因为日本入侵,让毛有了机会得以发展,让他的这位湖南老乡 有了机会被塑成了个神像,放在了车前板。他肯定想不到,毛和他的国家几十年间几乎抹掉了佛道儒的所有痕迹,毁掉了无数的金色佛像,让所有人唯一的崇拜全集 中在这个新社会和它所代表的理想。就算司机知道,他估计也不在乎。这世界已经往前走了。财就是财,管它是日元还是美元。何况,100元人民币的正面,印的 也同样是毛泽东的半身胸像。
司机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车在铺设得非常平整的高速路上飞奔。车外,时不时的标语,“酒后驾车肇事可判死刑” “开展计划生育运动,保证群众生殖健康”。车里,招着财的招财猫在后,毛的金色胸像在前,几乎像是Rolls Royce车前的那尊速度女神的雕像一般。我有些幻觉 – 它们带着我持续不断飞速地,奔向一个勇敢新世界。
因为前方车辆事故的间歇拥堵,7个小时后,下午四点,三个小时前,我终于到了凤凰。
凤凰的游客数量,会让迪斯尼乐园的管理者们羡慕得要像米老鼠一样说声,“Yeeee.”
沱江两边是吊脚楼。吊脚楼远远看着,很优雅。稍有些距离后,也看不太出,哪些是原有的,哪些是新建的。除了那些还在建设中的,白色的木板,在雨后的雾里,白花花得,像是淋浴室里的一群群的人的裸体。
江两边的沿江小街上,填满了人。我在人流里,被裹着走出了100米,就忍不住了。看到路边的一个小巷口,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终于可以透口气。凤凰的小巷几乎无人,但小巷里没有任何景色,只是一个山间小县城的小巷。
所以我又回到了沱江的虹桥前,看着那些排队照相的游人们,他们完全可以会合在一起,随时做个百人大合影。
但中国的经济确实发展得很好:每一个游客都拿着数码相机,而其中的三分之一,都是各色的单反的尼康和佳能们,配的还都是各式的昂贵的长焦和广角镜头。
在凤凰,走了一个小时后,我想我一定要回到客栈的房间里先歇会儿,透口气。待到酒足饭饱后,夜深人静时,再出来转悠。
在一个卖米酒的小店门口,我等着年轻的售货员给我量出一斤的米酒。她年轻,也还算漂亮,正又宰了个游客一刀,但她却拧着眉头,紧咬着牙关,盯着正倒出来的一道酒线。她很不快乐。
街道的一头,忽然响起一声声极刺耳的喇叭声,远远一辆小摩托车,在游客密布的街道上,正用夜间街头狂飙的速度飞奔着过来,游客们一边骂着一边惊慌地躲闪出通道。
那摩托车转眼到了眼前,车上的人是一个25岁上下男人,本地土家族人长相,他明显喝了很多酒,满脸通红。他猛按着喇叭,一边照着至少80公里的速度 在挤满游客的街道上不管不顾地飞奔。我只扫到了他一眼,让我记住的是,他的脸上没有酒醉飙车的人脸上那种麻醉的狂喜。他的脸上,阴冷而无望。
喇叭声中,他从我身边带着风擦过。我转过头,米酒店的小售货员正把葫芦状的塑料酒瓶咬着牙狠狠地拧上瓶盖。
我知道,我真的需要喝杯酒。烈的。赶快。
—–
凤凰夜的街上转了一圈。街上人是越发多了。沱江两边,方圆几公里,所有餐馆和酒吧的灯都点亮了,红的绿的。街上满满当当挤得都是人,沿江的街上,更是连挤都挤不过去。
许多人带着牛仔帽。也许他们想象这个边城是美国大西部的边城。更多的人,尤其是女孩们,头上带着油菜花的花环。有一些,戴的是狂欢节的假面,金银的 纸镶着了。沱江边上,到处都是卖莲花纸灯的小摊,时而有些游客买了,点上灯上的蜡烛,放到江里,看着它们远远地漂出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湘西有漂莲花灯的 传统。也许是电视上放着的日剧或者韩剧所带来的传统。
几个香港的年轻游客们,说着广东话,夹着英文,“I’m a superstar, a hong kongnese superstar,” 学着George Michael时代的手势,在街中央。他们应该是喝多了。街的一边,是两组卖艺的弹唱的组合。街的另一边,愣愣地看着,是两个中年的乞丐。所有人的周围, 是人山人海的游客。
我忽然明白,这里早不是那个青翠宁静的边城了。这里是迪斯尼。这里是嘉年华。这里应该是西南几省中,最能让人放松、忘了生计和生存的嘉年华,每一周都进行的嘉年华。牛仔帽,花环,假面,灯和酒和噪音,这是我们这时代的凤凰。
到处挤着的人群中,有不少的人,手里举着照相的三脚架。那些兴奋地东张西望着的,是做摄影生意给游客们摄影的本地人。那些拿着三脚架一脸迷惑努力找 着角度却只是看到一群群黑脑勺把所有的能见角度全铺满的,是孜孜不倦的游客中的摄影爱好者们。无论是本地人还是游客,他们手里拿着的,都是好相机。很大 个,很沉重。
我沿着河岸一直走出了两公里地,忽然之间,酒吧没了,游客没了,灯光没了。河岸边,一对年轻的男孩女孩坐在河岸上,搂着,看对岸的灯红酒绿。就算是嘉年华,也可以远远看着。
既然是嘉年华,就不可能等到夜深人静时了。这里是不夜的边城。
也许清早时候,我可以早起看一眼人散灯灭后的凤凰。
跟着人流,耳边听着上面全身挂满“XXX商场全面打折”的电瓶游览车的喇叭声,右手看到了一大个的垃圾堆。这垃圾堆是我的地标 – 我知道,转过街角,再几个街口,就是凤凰城中心的文化广场。我的客栈就在广场边。
从我的房间里,推开窗,右手是城楼。白天的时候,有许多游客们在那儿络绎不绝地排队,等着穿上清宫服装,拍照到此一游留念。
窗的左手,是广场的中央。一只巨大的金属怪鸟雕塑。丑陋,雄健,金色。那只鸟,据说就是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