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10 18:26:47
京都祇园,下午,石板路,一个导游举着个小黄旗,带着一队十几个台湾游客。导游像是只觅食的狮子,脖子装了个轮轴马达,高速警觉地四面转动,寻觅观察着。猛然他大喊一声,“艺妓!艺妓!艺妓!” 果然,远远走来一个盛装的艺妓。游客们轰地一声,大呼小叫,小跑着追了过去,一面纷纷掏出大大小小的各色手机相机,围上了,开始咔咔地猛拍。
那是个矮矮胖胖的艺妓,精心地施了粉,脖子和肩膀一条白粉和皮肤的交界曲线,传说中艺妓最应该被欣赏最漂亮的一个线条。不过,她不但矮胖,而且完全不漂亮。但她在十几个游客几十个相机的包围中,悠悠然,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急不缓,像是条小船在一群喧闹的鸭子中划过,到了一个木色斑斓的老馆子前,掀起个蓝布帘子,进去了。
“看她的着装和上嘴唇的妆,她是成年的艺妓了吧?”她问。
“对,应对这种场面,她也很自如。”我说,“如果是我们昨晚的那个黄牙小艺妓,肯定被吓一跳。”
“不过小艺妓比较漂亮。”
前一天晚上,在祇园的中村楼,一个据说有300年历史的餐厅,我们坐在餐厅门口,喝着茶。京都正下着雨。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住了。餐馆门口迎客的老头忙打了一把黑色的大油纸伞,迎了上去。车门打开,先探出来了一把紫花的油纸伞,然后是一件艳丽和服,再是一双木屐白袜的脚。到了门前,伞放下,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微笑着,对我们鞠了个躬。她是我们今晚的艺妓。
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女人,一个中年,一个老年。都穿了素色的和服。中年的,是年轻艺妓的师傅。老年的,是艺妓茶屋的老板娘。她们三个人。我们俩外加一个翻译,也是三个人。
“我们该和一个艺妓聊些什么呢?”我问我们的翻译。
“你是她们的客人,她们为你服务,你可以问她们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我点点头,想,任何事情,说起来容易,但你该问她们什么样的任何事情?就算是在京都这个几乎千年不变似乎完全不属于眼前这个纷繁世界的古城,一个艺妓也还是显得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遥远得仿佛你在和一个五百年前的雕塑对话,让人觉得最合适的话题应当是:写了源氏物语的紫式部在宫里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丰臣秀吉真的长得像只猴子吗,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自焚的那天你在干什么,幕府最后的武士们出征前的那天晚上,你为他们唱了什么歌曲,他们中,有你的爱人吗?或者,在那个时候,你已经经过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而所有人所有事对你都已经如樱花般每一年灿烂每一年凋落,都只是寻常事?
“你多大了?” 我问。这是我找到的问题。
“17.”
“做艺妓多久了?”她问。
“一年。”
她的师傅,40出头的中年艺妓,接话说,她刚刚一年,所以她的上嘴唇不能涂口红,而现在她还是学徒,只有5年的学徒生涯后,她才能出师,正式成为艺妓。每天,学徒们白天练习歌舞乐器诗词,夜里,为了保持姿势端正而且为了保护每周做一次的复杂发型,睡觉时只能把一个木质枕头垫在脖子下。而且,如今愿意做艺妓这个职业的年轻女孩们越来越少了,整个京都,艺妓三百人,而学徒只有80人。而两百年前全盛时期的艺妓一度有一万五千人。
学徒微笑着优雅地点头,优雅地为我们斟着酒,微笑着听着她的师傅絮叨着。
“你喜欢XXXX,XXXX,XXXX这些明星吗。”她忽然问。
学徒听着翻译翻完了这几个名字,忽然笑了起来,她猛点头,说她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个明星。那个模样,就像是任何一个的日本追星小女孩。她开心地开口笑着,露出了一口小黄牙。
她的那口小黄牙一下赶跑了紫式部丰臣秀吉织田信长们的鬼魂,当然,一杯又一杯的清酒外加一道又一道的菜们也有帮助,夜晚真正开始。学徒的师傅操琴吟唱,学徒跳起舞,虽然生涩,但我猜,在这个三百年的榻榻米房间里,流传几百年不变的舞步无论谁跳起来,都让听着看着的人觉得世界已经是这么苍老了,而自己还这么年轻。暂时地这么年轻。
我们喝着酒,听着音乐,时不时,一起玩一些同样古老的游戏。比如,类似锤子剪刀布的武士妈妈武士老虎的游戏。房间中央立起一个高高的老屏风。两个人一人一边,各自在屏风后模仿着武士妈妈或者武士或者老虎的动作,然后一二三一起露出头来,看谁输谁赢。一开始你会觉得这些游戏是这么幼稚可笑,但一旦开始玩了,它就这么轻易地把你吸了进去,然后你知道,流传几百年不变的这些游戏,一定有些什么打动了每一代人。
“学徒不能喝酒。我能喝。我很喜欢喝酒!非常喜欢!”喝得有些高了的中年艺妓哈哈笑着。只要不嫁人,她就一直是艺妓,不管她有多大的年纪了。学徒在旁边,微笑着,姿势端正地给每个人殷勤斟着酒。
这个一口小黄牙的年轻艺妓学徒,在削个腮垫个鼻子弄口雪白的烤瓷牙就像是涂个口红般轻易的年代,就像是京都这个城市里的许许多多人和物,一方面不断更新着,一代又一代,另一方面,努力地保持着某一个不变的纯粹模样。虽然,就像是一年年越来越少的艺妓学徒们,时间慢慢地磨蚀着他们。
祇园商品街,艺妓们推荐的一家已经有两百年历史的小伞店,她挑了一把精致的小油纸伞。
她指了指一把大的油纸伞,“你要那把吗?”
“那不是门口迎客的老头用的吗?看到它就想起那个挺凄惨的雨里迎客的老头,我不要。”
她笑了笑,打开她的那把伞。桑染颜色。真是把漂亮的伞。
看到那把伞,我们也许会想起京都傍晚的青苔石路,竹寺里雨后的碧绿竹林,拉面馆第一口咬下的拉面的滋味,艺妓学徒脖后的那条白色曲线。
我喜欢想起快乐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