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 永生和过时

2013-01-11 11:30:49

(2013,1月,Esquire最后一页专栏)

​前两天,我听着美国来的一个著名非政府非盈利也号称非政治组织的头儿对我说着他们的一个中国新项目。

“每年,在世界各地,我们在每个国家选择20个左右优秀的人加入这个项目。他们有创业精神,年龄在35到45岁。尤其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有所成就,但同时正经历一个人生的关键转折。他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让自己的人生从有所成就,走向有所值得?”

他诚恳地看着我。

我诚恳地说,“听上去你们找的人都面临中年危机。”

在我们这么一个45岁以下还都被归类为青年人的世界,30而立40不惑之类的词语变得越来越不适时宜,但是,中年危机的时间依然是40前后,一个还算健康的正常人到了生命中段突然被咔嚓一声震醒:你正在高峰,但生命开始了倒计时,从此下滑没有回路,你到底想要活一个什么样的生命?

有不同的办法可以面对死亡。过去几千年里各家宗教提供了三种主要解决方法:相信生命永存,相信你能超越生死,也可以相信死后有个天堂。但是,17世纪以来,伏尔泰和吉本们已经让这三种方法都不再那么可信。

另一种方法是古老中国的。祠堂,家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先的生命可以在后代的身上留存着。这种方法有着现代遗传学的支持:每一代人的DNA都在下一代人身上得到传承。也许,DNA长生,每一代人的生命和记忆都能通过DNA传递下去。爱自己的子女不但是天性,子女们还承担了让自己的生命能够继续在这地球上留存下去的重大使命。使命和天性的和谐结合,这样的组合难得而且让人愉快。

但这种方法也有一些不太让人愉快的连带推导,比如:假如DNA永生,那么,我们只是载体,那么,DNA是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就像病毒?我们被DNA们诱导着吃喝拉撒睡,泡妞被泡上床,生儿育女,生活得不亦乐乎,但实际上人类的躯体只是被借来延续DNA们的生命,我们只是被利用了?

当然,宇宙都会终结,你能永生过宇宙之后吗?所以,我们也可以完全不考虑永生的问题,而只考虑人世之中面对死亡的其它方法。

一种是蔑视死亡。一次世界大战,绞肉机般的战壕里,一次冲锋要开始了,后来得了两枚国家荣誉勋章的美国士官Dailey一跃而出,他对周围的年轻士兵们喊,“跟我上,狗娘养的,你们想永远活着吗?”

有多少亿万的生命在这世界上出现过?我们呼吸的空气,脚踩的土,摄入的饮食,多少的分子原子曾经构成过其它的生命?只有一次譬如朝露的生命如此珍贵,但只有一次譬如朝露的生命又如此脆弱平常,你不如就拿它来干点稍微有点意义或者有点刺激的事,比如,跳出来冲一次锋。

老士官Dailey可能想到过生命的意义之类的问题,他甚至可能是虔诚的信徒或者是完全的虚无主义者。但是,许多人仅仅是暂时地逃避面对。但逃避不能让人摆脱面对死亡的恐惧。我的父亲曾经是医生,工作在我们那一省的高级干部病房。他说,那些意志坚定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的老革命者,死亡将来的最后几个月或者几周的煎熬,让他们中的许多人圆瞪着眼在巨大的恐惧中死去。

另一种积极面对的方式,所谓的“创造就是消灭死。” 创造的作品能比创造者的肉体留存更久远。但就算是创造,似乎也有更永恒的和更转眼就消逝的。

iPad Mini的发布会上,苹果的高级副总裁Philip Schiller看着新Mac,似乎是情不自禁地叹道,“这是不是很有趣,新的东西怎么就让前一代的东西突然间就显得老了?”

20年后,一个年轻的高中生到了科技博物馆或者淘宝的老品拍卖区,(如果科技博物馆淘宝还存在)看到了第一代的iPhone,我猜他的第一反应会是,“真丑真够简陋,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反应很寻常,就像我们看着20年前的寻呼机。

再低劣的艺术品也永生。达芬奇托尔斯泰王羲之或是一根线都画不直的街头画匠,他们的作品在被创造出来后,每一个作品无法也不容他人再去改进。而那些杰作,可以让每一代的人都像之前的每一代人那样地去仰望,就此永生。

再伟大的工业品,随时就过时。它们不断被改进,不断被过时。50年后,会有多少人记得乔布斯?除了偏门的历史学者,会有多少人会看着福特Model T汽车,摩托罗拉寻呼机,或者iPhone 1代怦然心动?

所以,这一刻,我在苹果Macbook Pro Retina的键盘上敲着的,是挽歌,给我也给所有创造着随时过时的作品的创造者们。

475. Esquire 最后一页专栏 12月

477. 是的,堂吉诃德 2013年2月,Esquire, 最后一页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