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04 06:50:28
“我们这是到了巴勒斯坦还是还在以色列啊?” 她东张西望着,问,“街上挎枪站着的这些兵看着我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一脸色迷迷。”
“那我们一定是已经到了巴勒斯坦了。” 我说。“以色列挎枪警戒的,看人都是冷冰冰的有杀气。”
圣诞夜,我们从耶路撒冷,以色列的首都,上了辆车,去伯利恒,耶稣的诞生地,现在归属巴勒斯坦管理。半个小时的路程后,到了个小镇。大雨天,车很多很堵。我们在车里坐着,小镇的路边,三三两两的,到处都是穿了迷彩服挎着冲锋枪的士兵。他们的长相肤色身高和以色列的士兵们没有什么不同,但在确定了他们是巴勒斯坦的士兵后,明显的,他们的制服,挎着的冲锋枪,都不同。这个小镇就是伯利恒。从以色列入境,没有安检也没有什么明显标志。如果不堵车,耶路撒冷过来,也就是20分钟的路程,大约是天安门到中关村的距离。
在以色列才能感觉到什么是危在旦夕。国家长不过4百公里,宽只有50公里。相邻的四个国家中,和叙利亚没有正式和平,只是在停火状态。黎巴嫩完全在叙利亚控制下,真主党民兵时不时发射些火箭过来。埃及形势不明。刚刚在埃及大选中获得34%选票的穆斯林兄弟会申明他们不承认以色列的存在,如果执掌政权,将会废除和以色列的和平协议。只有约旦似乎还算稳定,也有一个和平协议。但谁能想到,连自有法老以来就以稳定著称的埃及,政权也会突然间崩溃。约旦能保持稳定吗?
在以色列,边界对于所有人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时时刻刻切身的体会。导游开着车,带我们从耶路撒冷去戈兰高地。高速公路沿着沙漠中一条小溪的西岸,一路往北。导游指着荒漠中时不时出现的村庄,教我们怎么识别哪个是犹太人的而哪个是阿拉伯人的。混乱的,没有树的,平顶灰色建筑,阿拉伯人的。种满树,周围围绕着大棚的现代农场,红色尖屋顶的,是犹太人。开着开着,也没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检查站,挎了冲锋枪的士兵探头进车,看了看,点了点头,挥手让我们过去了。
“我们和美国人不一样,我们就是要按种族来判断威胁有多大。你看,他看了看我的奔驰,看了看你们两个亚洲人,看了看我,就让我们过去了。多容易。”
“以色列境内也要设安检点吗?”
“境内?我们刚刚是在约旦河西岸。现在又开回以色列。”导游说。
“刚刚那是西岸?那条小溪就是约旦河?”
“对啊。”导游轻松地说。
我正要说,原来你说的那些犹太人村庄也就是天天在新闻上吵来吵去的犹太人定居点啊,忽然想起,我的导游明显是一个骄傲的以色列保守派,而我接下来还要和他朝夕相处几天,而且,这是全民皆兵的以色列,他说过他曾经是伞兵,绿色贝雷帽的特种兵那种,谁知道,也许他车上就搁了把枪呢。我闭嘴了。
戈兰高地依然是叙利亚的领土,以色列的占领地。它的东北角,是约旦、叙利亚和以色列的交界地。往西过去的海岸,是科技重镇海法,同时,时不时挨一颗火箭弹。以色列的最南端,红海边的Eilat,是度假胜地。它和埃及和约旦交界。
在以色列,如果你是个以色列人,你会时刻地觉得,自己身在方寸之地,而四面都是要将自己置之死地的敌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本地的报纸应该每天的头版头条都是政府呼吁人民时刻警惕境外敌对势力吧?也不完全是。我们在以色列的一周时间里,头条新闻大体都是犹太极端保守派和犹太改良派之间的争议冲突。例如,犹太极端保守派在大街上羞辱一个穿戴偏少的8岁女孩,各个团体纷纷谴责。此外,还有福利问题,教育问题,各个宗派的问题。当然,也有境外的威胁,尤其是正努力制造核弹的伊朗。
“这是罗斯柴尔德大街。你知道罗斯柴尔德大街?”Dror,我的商学院时候的同学带我们去吃晚饭。地中海边的著名Party城市特拉维夫的好餐馆实在太多。他带我们去的都是他没去过也想去尝试的。罗斯柴尔德大街的周围建筑,是特拉维夫的世界文化遗产区,白城,上个世纪30年代建起的世界最大的包豪斯建筑的集中区。
“中国人都知道有个罗斯柴尔德。” 当然,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很多中国人知道罗斯柴尔德是因为看了一本叫做“货币战争”的神话传说故事。
“你知道这条街今年整个夏天都被示威者占领了吗?”
“以色列也有占领华尔街的运动吗?”
“有啊。40万人参加。”
“40万人?!整个以色列才7百万人!” 我心想,要是同等比例的美国人口挤到纽约,两千万人,口水都能把华尔街给淹没成纽约港了。
“也不只是占领华尔街的主题。这个夏天,如果你有任何想要抗议的,无论什么主题,夜里你带顶帐篷到罗斯柴尔德大街来就好了。”
“这就是以色列,这就是以色列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不同意见,我们就要说,就连在战场上也不例外!” 6个月里已经做了10个高科技投资项目的Ohad挥舞着叉子说。另一天的晚上。这是特拉维夫最好的海鲜餐馆,就在海滩上。也是这世界上我去过的最好的海鲜餐馆之一。Ohad当年是坦克连长,黎巴嫩战争中负过重伤。
“那军官怎么指挥士兵呢?”
“只会指挥得更好。比如,连长说,这个班要冲锋,跨过铁丝网,攻占那个山头。背重机枪的士兵就会举手说,我有一个问题,我背的是重机枪,我跨不过那个铁丝网。以色列军队定的规矩就是要让每个人都参与都有贡献。也许连长忘了他有一个背重机枪的士兵了。”
我们在罗斯柴尔德大街边的一个小街上,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但非常热闹的格鲁吉亚餐馆。点了瓶格鲁吉亚的红酒和些风味菜,我的同学Dror点头说,“对,集体是非常重要的。但没有了个人,有个集体有什么意义?”
“我来之前刚读到一个新闻,说你们刚用了好几百囚犯交换了一个被俘的士兵。”
“准确地说,1027个。” 曾经是特种侦察兵的他摇着头说,“其中100多个犯人,是手上染了血的,直接参与恐怖袭击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但这就是以色列。”
这就是以色列:富有,人均产值相当于英国。地中海边,一年四季,气候宜人,出产丰富。同时,两千年的游荡后,国家成立在6百万犹太人被大屠杀后的1947年,四面敌人,狭小的生存空间,现代战争下,一天之内,坦克部队就能从南扫到北,且不论一颗当量大的核弹就能毁掉一半的国家。
但就算是这样凶险的大环境里,国内各个宗派各种意见依然纷争不断,各个利益群体坚持着自己诉求。
“宗教保守派喜欢住在耶路撒冷,那里反正什么都和宗教和政府的带点关系。我们喜欢住在特拉维夫。”我的政治保守但宗教取向解放的导游说。“这些极端保守派的人实在是太讨厌了。各种戒条。歧视妇女。极其保守。一生就生10个孩子。占人口10%,啥都不干就等着政府福利,也就是我们,去养他们。而且声音还特别大,特别抱团,一发表意见还都特冠冕堂皇,似乎以色列全是因为他们才建立起来的。”
“你们派别互相之间有不同意见的时候,极端保守派的人会不会说,我们要警惕的是外部敌人?”
“作为公民,我为以色列的生存战斗。作为个人,我为我的个人选择的自由战斗。这两个不矛盾。我两者都要。”
在以色列的时候,因为一个机灵的人说了一些机灵的话,国内微博上正闹腾着各种革命民主自由的名词们。它们都是很巨大的仿佛大象一般的名词。不同的人抚摸着同样的一个名词,都声称自己看到了它的全貌。古往今来,也有无数的人把很多美好的名词,变成口号,付诸行动,但最后似乎绝大多数都把这些名词干成了反义词,其中最聪明最藐视讥诮人性的,就干成了1984。但几千年下来,不是已经有了一些很好的成功范例吗?因为1984所以我们就要接受所有的1984吗?也许你接受,但我不接受。我是乐观的人,贪心的人。敌人环绕的以色列都行,我们当然也行。
就像是我的导游说的,我都要。我要社会有序,规则公平。我同样要个人尊严被尊重,人身安全有保障。我相信这世界存在着更好的和不太好的,它们之间有区别。而我也相信,作为一个个人,可能有各种可以接受的社会形态和组织方式,但任何一种藐视个人尊严和自由的社会形态都不可接受。在任何一个时候,我们都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做出妥协,但不代表这些妥协就将一直合理存在下去。
一时的必要性不等于永久的合法性。
正午时候,阳光灿烂,耶路撒冷的哭墙边的广场上,许多黑衣黑帽的犹太人正前仰后合地摆动身体,手捧经书,祈祷着。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摆动身体祈祷?”我问导游。
“犹太教的教义,在上帝的眼里,每个人都只是一只极小的火苗。他们相信,摆动身体能让自己的火苗燃烧得更亮更大一点点,也许,上帝就会注意到这只稍微明亮一点的火苗,也许,也就能听到他们的祈祷了。”
耶路撒冷两千多年的石城里,多少的小火苗点亮过了熄灭过了。没有人是上帝,我们都只是小小的火苗。有自己的形状,也许也有不同的亮度。很多的火苗一起,各种明亮,各种形状,它一定也会是一个美丽的景象。
连上帝都早已死了的今天,却总还有某些火苗想要假冒上帝,逼迫着其它火苗一起拼出团体操图案。也许这个图案很壮观很漂亮,但如果这只是你的图案,它壮观不壮观漂不漂亮,关我屁事?